周围的人齐齐一惊,跟随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遗体。
“什么?”
费德里科狐疑道:
“你是说他?地上这个?”
卡西恩微微颔首,紧皱眉头。
詹恩满脸顾虑,对泰尔斯摇了摇头。
但泰尔斯不动声色地松开口袋里的遗书,随性地背靠祭坛,席地而坐。
“卡西恩勋爵,请上前来——不,托尔,塞舌尔上尉,你们不必离开,我一会儿可能还用得上你们,”泰尔斯沉声道,示意塞舌尔和马略斯留下,“你说,你认识这家伙?”
卡西恩来到遗体旁,望着地上死去多时的秃顶中年,神情复杂:
“之前还只是眼熟,但现在……”
但费德里科打断了他:
“所以你是代表希莱来的?能代她发声吗?她在哪儿?她要什么?”
詹恩也忍不住开口:
“我妹妹她……还好吗?”
卡西恩看着两位凯文迪尔家的男人,皱起眉头。
另一边,泰尔斯毫不犹豫地开口,无形中为卡西恩解围:
“哦?你确定吗,卡西恩勋爵?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?认识他本人?”
卡西恩深深地看了两位彼此仇深似海的凯文迪尔一眼,转向泰尔斯。
“是的,殿下。此人的外貌没怎么变,理应是他无疑……”
他顿了一下,看向老朋友:
“而你也见过他的,塞舌尔。”
“我?”塞舌尔骑士顿时一惊。
卡西恩轻轻颔首:
“好多年前,我们在一起短暂共事过,他曾经是……为空明宫办事的人。”
空明宫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詹恩,后者紧蹙眉头。
“但是,但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人?”
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,塞舌尔一时难以置信,他再三观察死者,却依旧一头雾水。
“你和他接触的时间太短。”卡西恩面沉如水。
费德里科冷笑一声。
“原来是你的旧部啊,堂兄,”他轻声道,“怎么就你没认出来呢。”
“我确实不认得他。”詹恩冷冷地拒斥对方的暗示。
马略斯皱眉看向泰尔斯:王子没有出声,他只是背着手,来回观察几人的反应。
“因为那时候,他是临时从拱海城借调来的,所做的也并非正式差使。”不知为何,卡西恩骑士说这话时颇有些失魂落魄。
塞舌尔眼神一动:
“拱海城?”
众人的目光再次望向另一位凯文迪尔。
“拱海城……我就知道,难怪,”詹恩明白过来,不屑道,“费德,你就是没法放过当年那点破……”
“我也没见过他,”这次轮到费德皱起眉头,“至少不在我从小认识的那些事务官里。”
泰尔斯坐在地上,看着就躺在他脚边的遗体,旁观着这些人站在各自立场上的表演。
瞧瞧,泰尔斯。
他心底的声音淡淡讥笑:
瞧瞧眼前这一幕勾心斗角的场景。
谁在装模作样?
谁是心知肚明?
谁又蒙在鼓里?
而你,泰尔斯,你借着身份,借着权势,借着手段,借着以此而生的信息差,又能从他们的滑稽戏里得到多少?
足够你辨认敌友,决定胜负吗?
“谨慎些,老朋友,我们都不记得有这人,”塞舌尔警告他的老友,“怎么就你记得?”
面对一众怀疑的眼神,卡西恩叹了口气:
“因为,因为很久以前,当我还在终结之塔的时候,这人曾是我的同期,一并习艺。”
终结塔。
终结剑士?
众人对视一眼,又看向地上的遗体,不免疑惑:
这个中年男人,无论身形还是衣着,怎么看都不像一位身怀武艺的人。
“你还在终结塔,那么久啊……那时的南岸守护公爵,还是伦斯特伯父吧?”费德里科若有所思,也若有所指。
“而那时拱海城子爵还是索纳叔父呢……说了这么多,这人到底是谁?”詹恩忍无可忍。
“他叫……我……抱歉,我确实不记得他的名字了,”卡西恩怔怔看着地上的秃顶中年,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,“我所能记得的就是,他是翡翠城本地人,家里是做生意的,很有钱,关系也很硬,才能去终结塔,回来还能任职……”
塞舌尔忍不住冷哼一声:
“你说你认识他,却连名字都不记得?”
卡西恩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羞愧地扭头。
“很正常。”
出乎意料,说话的人是马略斯。
“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和认识很多人,大多数都只是匆匆过客,别说名字了,连脸都未必记得,”马略斯望着地上的遗体,叹息道,“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也不会知道,有时候,有些过客,对我们的人生究竟能有多重要。”
他的话说得众人一阵深思。
“而你还记得他的脸,卡西恩勋爵,这已经很不错了——请告诉我们您知道的就行。”
卡西恩顿了一下,旋即向马略斯恭敬点头。
塞舌尔盯着马略斯,尤其盯着对方领口处露出的裹伤绷带,冷哼一声。
“因为是同乡,在终结塔里,我们见过面,吃过饭,但是不怎么熟,我不喜欢他的性格习气和大手大脚的豪奢习惯……”
卡西恩努力回忆着:
“后来似乎是他习艺不成,就放弃学业回了国。等我多年后再见到他时,他似乎做了文职,跟航海业务有关……”
“那他一个在拱海城的文职官吏,家里又富得流油,为什么会来跟我们共事?”
塞舌尔很讨厌自己被无端牵连进来,不耐烦地反问:
“什么时候的事?共的什么事?什么差使?”
卡西恩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詹恩一眼,悲哀地摇了摇头:
“抱歉,誓言所束,我只能说这么多。”
塞舌尔不屑冷哼:
“骑士的誓言?”
“还是对我伯父所发的誓言?”费德里科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,“卡西恩勋爵,你在隐瞒什么?为谁隐瞒?”
他扭过头:
“你知道内情吗,堂兄?为什么刺客会盯上他?”
詹恩望着地上秃顶中年的遗容,似乎仍旧疑惑,但他想起什么,神情微变。
“你的急切只会让你看上去更可疑,费德。”南岸公爵看了一眼似乎在走神的泰尔斯,冷冷还击堂弟。
费德里科冷笑摇头。
“那简单。如果卡西恩说的是真的,那就查证当年拱海城政务厅的人事记录,一个个对照身份履历,理应能辨认出来:他叫什么,做过什么,刺客又为什么要专门瞄准他……”
泰尔斯坐在地上,叉着自己的双手,突然轻声开口:
“博特。”
马略斯注意到主人的异常,他打断争执不下的两位凯文迪尔,敏锐回头:
“殿下?”
众人齐齐安静下来,疑惑回望。
“我说,博特,”泰尔斯叹了口气,转向旁边的遗体,“这个男人,他的真名叫佩里·博特。”
包括詹恩和费德里科在内,众人齐齐一愣。
“殿下早就知道?”费德里科神情一动。
“警戒厅已经查出眉目了?”詹恩皱起眉头。
“佩里·博特……佩里……所以,这就是他的名字……佩里……”卡西恩咀嚼着这个名字,看着地上的中年男子,只觉心中愧疚少了一些。
“佩里·博特……博特,博特?”
可一边的塞舌尔却注意到别的东西,他吃了一惊:
“难道是那个‘博特’?”
詹恩和费德里科对视一眼,均是惊疑不定。
卡西恩一愣:
“那个博特?什么博特?”
塞舌尔冷哼一声,指了指地上的尸体:“你刚刚说过,他是翡翠城本地人,家里做大生意,有钱还关系硬,用度豪奢大手大脚……那还能是哪个博特?”
卡西恩依旧一头雾水:
“我不明白,这是哪个高门望族吗?”
“你不知道?”
“我该知道吗?”卡西恩反问道。
塞舌尔摇摇头,对老朋友发出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的笑声:
“好吧,少爷……不,这个姓氏不是什么高贵家门,但他们在道上,在我们这些庶民的……”
他醒悟过来,看了看周围几位出身贵不可言的大人物,连忙改口:
“至少在非法世界里很有名。”
两位凯文迪尔齐齐蹙眉。
塞舌尔为难道:
“事实上,他们曾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领都鼎鼎有名的黑道家族。但他们所做的生意是,是……”
“贩毒,”詹恩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那位小博特,接过塞舌尔的话,“他们贩毒,而且贩得很凶,凶到渗透全城上下,影响翡翠城未来发展的地步。”
泰尔斯拍响手掌。
“没错,地上这位可怜的佩里,他的父亲不是别人,正是多年前,血瓶帮在翡翠城的中坚人物,地下世界的一方巨擘,王国首屈一指的大毒枭,外号‘狗牙’的老博特。”
泰尔斯抬起眼神:
“想起什么了吗?任何东西?”
马略斯不言不语。
卡西恩明白了什么:“对,‘狗牙’博特,是,我听过这个名字……”
“他们家很早就覆灭了,”詹恩回过神来,冷冷道,“因为狗牙那老家伙目无王法,贪得无厌,无休止地在南岸领乃至整个王国生产、兜售恶性毒品,引起众怒,哪怕宽仁重商如空明宫,也不能容他。”
“而老博特的地盘势力都被血瓶帮的手下们接收,”泰尔斯轻声道,“市场和生意,则被竞争对手——黑街兄弟会夺走。”
“血瓶帮?”
费德里科重复了一遍。
“托尔,你一会儿派人去找剃头匠,让他传个话,”泰尔斯看向他的亲卫队长,“就说,就说如果血瓶帮的那个女老大,叫,叫……”
“幻刃凯萨琳。”马略斯提醒道。
泰尔斯打了个响指:“对,就她……跟他说,如果凯萨琳不在今天日落前来见我……”
他的表情阴沉下来:
“那就得换我去见她了。”
王子没有说明这两种见法的区别。
但两位凯文迪尔,以及他们身边的两位骑士两两对视,心情各异。
费德里科眼珠一转:
“所以这家伙是个过气黑帮毒贩的儿子,但刺客瞄准他又是为什么……”
泰尔斯举起一只手,打断了他。
“据说老博特还在的时候,博特家族靠着贩毒的巨额利润,靠着血瓶帮这条线,结交了一些官方人脉,让他的儿子,也就是这位佩里当了个小官吏,负责居中联络,传话血瓶帮,帮空明宫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儿累活儿。”
泰尔斯看向凯文迪尔们,露出微笑:
“听着很耳熟,对吧?”
詹恩毫不动容,费德则若有所思。
“直到他父亲死了,博特家的名头在血瓶帮不管用了,佩里也就老实多了。”
泰尔斯继续开口,语气神秘:
“直到某一天,小博特收到顶头上司的命令,要他从拱海城出发,去大海对岸,去东陆的夜之国度,迎接几位神秘高手,以便参与一项影响星辰王位归属的政治阴谋:聚集来源不明的杀手,截杀埃克斯特使团,引发外交危机,以强迫国王在诸侯中选定王位继承人——当然,后来的故事,我们都很清楚。”
马略斯皱起眉头。
泰尔斯细细地盯着不动声色的詹恩:
“这下该想起来了吧?”
詹恩猛地抬头!
“你早就查到了死者的身份,想必也查出了真相?”
鸢尾花公爵冷冷道:
“你刚刚只是为了试探我们,看我们互相猜疑?”
“因为这确实跟你脱不了干系,是吧,堂兄。”费德里科开口了,但他的语气却不再笃定,而是同样充满忧虑。
站在一边的卡西恩轻声叹息,塞舌尔则低着头,大气也不敢出一口。
这两位极境高手突然意识到:
不知从何开始,身边的这三位大人物,已经悄然接管了战场。
而此刻战号已响。
兵凶战危。
泰尔斯没有理会詹恩的质问和费德里科的提示,而是幽幽叹息:
“但国王也好,诸侯也罢,那些大人物们的功绩成败都与可怜的佩里无关:这位倒霉催的小博特,他明明照章办事,可还是出了岔子,在夜之国度接来的不是约定的血族高手,而是政变失败的失势贵族。”
两位凯文迪尔齐齐蹙眉,心情不一。
“没错,瑟琳娜·科里昂,这位夜之国的头号逆贼,夜幕女王的亲姐姐兼死敌,她在八年前,正是借着鸢尾花的船,才从拱海城上岸,踏入星辰国境的。”
泰尔斯啧声道,怀着莫名的感慨:
“结果,这位外号‘丑脸婆’的无耻吸血鬼却试图空手套鸢尾,非但没兴趣为凯文迪尔的政治阴谋作炮灰,甚至还节外生枝,惹出无数祸患,彻底导致了‘新星’计划的破产,令鸢尾花家族损失惨重,祸延至今。”
费德里科死死盯着詹恩:
“大手笔啊,堂兄,大手笔。”
后者只是抿紧嘴唇,不言不语。
“总之,这件事让鸢尾花公爵震怒不已,亲自质问他。”
泰尔斯轻声开口:
“显然,可怜的佩里·博特不明就里,也错不在他,因此公爵大人温声细语地安慰了他,表示不再追究,把小博特感动得涕泪横流,恨不得把这辈子都卖给鸢尾花——直到佩里出了城堡,被稀里糊涂送去了公海。”
公海。
费德里科猛地抬头。
塞舌尔紧蹙眉头,一声不吭。
卡西恩则面无表情,只是眼神灰暗。
詹恩看了一眼地上小博特的遗容,轻轻闭上眼睛。
“当然咯,也许是落日保佑吧,倒霉了半辈子的佩里运气好,在那艘送命的远洋船上幸存了下来,”泰尔斯对着头顶的女神像挥了挥手,“我们才有幸再次见到他——在落日女神面前。”
众人沉默了很久。
直到詹恩睁开眼,恢复冷静。
也许还有冷漠。
“在公海的船上幸存,多年后流亡归来,”鸢尾花公爵冷冷道,“你不觉得耳熟吗,堂弟?”
“你真觉得这是转移焦点的好时候吗,堂兄?”费德里科淡淡回应。
詹恩没有回答。
“小博特仅以身免,”泰尔斯叹了口气,继续道,“但作为他公海失踪的‘配套措施’,在拱海城,他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。”
塞舌尔冷哼一声:
“贩毒的报应。”
泰尔斯摇了摇头:
“因此,小博特从那时起就怀仇抱恨,隐姓埋名,只等着有朝一日,向那位傲慢、冷血、残酷又狠毒的鸢尾花公爵,报血海深仇。”
众人看向地上的那位当事人:
中年男子的遗容愤懑又绝望,狠毒亦扭曲。
卡西恩长叹一声,他蹲下身去,为小博特盖上白布。
但费德里科却察觉到不妥:
“但是,如果他是为了复仇,那来落日神殿做什么?找祭司鸣冤吗?还有,到底是谁要刺杀他……”
费德里科话音一顿。
他明白过来,惊讶地看向王子。
詹恩深吸一口气,他看着白布上的血迹,同样醒悟了什么,艰难开口:
“他不是受害者,是吧?”
泰尔斯回望着他,想努力从对方的表情里找出些不一样的情绪。
“不,他不是,”泰尔斯幽幽道,“这位佩里·博特,他就是刺客本人。”
詹恩猛地扭头,死死盯着泰尔斯!
费德里科、塞舌尔和卡西恩也都齐齐一怔。
“显然,他是来刺杀别人的,且在行刺后眼见无望逃脱,于是畏罪自杀——至少初步的调查结果是这样。”
泰尔斯缓缓地抽出口袋里的那封书信:
“我刚刚说的这些事,这些不为人知的内情,都是小博特在遗书里留下来的——不得不说,字还挺漂亮。”
詹恩突然迈步向前,却被早有准备的马略斯伸手拦住,不让他靠近王子。
“谁?”
詹恩看着眼前面色不改却不容商量的马略斯,不得不深吸一口气,退后一步,强压情绪。
他捏紧拳头,咬牙切齿却语气颤抖:
“被他……被这个混蛋毒贩刺杀的人……到底是谁?”
泰尔斯叹了口气,心情沉重。
他展开刺客的遗书,看向最后的几行字。
那是用最怨毒的语言写下的,最绝望的诅咒。
“这位小博特在遗书里说,他什么都没有了,这些年唯一剩下的愿望,就是要当初那位贵不可言又不可触犯、贤名远播而人人称赞的年轻公爵大人,尝到报应和后果……”
詹恩的面色越发苍白,费德里科也紧皱眉头。
“……小博特要他,要他为那份高高在上、自以为永远不会被卑微虫豸和无名过客所威胁的傲慢自大……为他那些阴狠歹毒、推罪卸责、草菅人命、杀人灭口却还能逍遥法外受人尊敬的滔天罪恶……”
泰尔斯叹息道:
“……付出血的代价。”
滔天罪恶……
马略斯不由蹙眉:
这话由毒贩来说么……
泰尔斯收起那封书信:
“为此,他愿牺牲一切,不死不休。”
话音落下,卡西恩深深叹息。
塞舌尔面色铁青。
“那他要做什……”费德里科想说点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
詹恩面色一变:
“不……”
“而小博特,他正要从此下手,要找到某位——因触怒王子,而不得不躲起来的——小姐的下落,”泰尔斯看向落日女神像,蹙眉颔首,“因为他曾对着落日发誓,他要詹恩·凯文迪尔,要他跟自己一样,尝尽骨肉离散、失却至亲的滋味。”
骨肉离散……
失却至亲……
詹恩身形一颤,神情恍惚:
“不,不不不……别是她……”
“对,遇刺的不是别人,正是乍得维祭司。”
泰尔斯沉重地点点头,说出真相:
“他,或者说,他们的目标,是希莱。”
话音落下,就见詹恩面色苍白,身形一晃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跪倒在落日神殿里,曾经献上无数祭品和牺牲的祭坛前。
跪倒在那位高高在上不可触犯,冷眼漠视人间百态,垂眸阅尽报应轮回的落日女神面前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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